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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61章 报应不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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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自从上回被窦辅安趁夜“请往”私宅,何绍祖春风得意的心情便如罩上了一层阴霾,甚至一度心如死灰,只以为将近地狱了,好在没过几日他便重获自由,紧跟着又发生了大理寺失火案,那晚上何绍祖彻底放下心来,安安稳稳地睡了个好觉,且以为云开雾散化险为夷了,还没等他重新得意起来,又立即听说汝阳王竟然带着亲兵闯入大理寺,将灭口未遂的杀手一网打尽!

    才刚落稳胸腔的心又再晃悠悠地悬了上来。

    又当温峤宫门击鼓,舍命举告,不仅大理寺卿石震,这下连江、洪二州刺史都被一并牵连,何绍祖那颗心却四平八稳地安放下去。

    这可不是关系他一人了,闹不好毛相国都要受到牵连,太后必定不会追根究底,上头既然有那么多高个子顶着,他这个矮个子哪需担心塌了天?

    只不过事情一日没有揭过,何绍祖到底不能重新抖擞,又兼着有回去衙门点卯,途中竟然遇好些闲汉围斥,脑门上挨了数双破鞋几枚鸡卵,搞得周身狼狈,上官听说后,干脆让他告病,眼看着就算有惊无险地挺过这场风波,说不定也免不得饱受人言议论,何绍祖恍然又觉被打回了原形——裴氏贱人,当年挡在丹凤大街斥他忘恩负义,毁他声誉,几乎断绝他一生前程,那些如影随形的鄙视冷眼,可不一如眼下?

    想到自己年幼丧父几乎衣食无着,苦读十余载,终于学成满腹经纶考取出身,却被岳家连累,又是好不容易才争得起复时机,眼看着锦绣前程,哪曾想再遇挫折?何绍祖不由大伤命运多舛,自是不甘就此放弃的,这夜对月独酌,殚精竭虑盘算着如何应对,怎么挽回又再败坏的官声,这些年来攀识之人,又有哪几个能够助他摆脱物议,才刚想到一个宇文盛,竟被告知窦大将军又再登门!

    银壶长嘴里,倾出的酒水便漫溢盏口,浸湿膝案。

    还是宝冠朱衣,只负手侧面看来的那个权宦,眼睛里比上回更加多出的是阴森寒厉,这一夜满天的星光,似乎刹时间吞吐霜威,刀光杀意如网,密不透风罩下,何绍祖无力步上自家偏厅前那并不悬长的石阶,他膝跪在黄尘沙土上,耳畔轰鸣,脑子却从来没有这般清醒过。

    白昼时得闻太后已然授令谢相主审揖盗案他且甚觉庆幸,那是因为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大难即将临头,可是这时……窦辅安的到来让他再也没有办法自欺欺人,就算闭紧眼睛,噩梦只怕依然会如期而至了!

    “何郎中是明白人。”这短短的几个字,伴着窦辅安唇角扬起的森冷,无疑宣告了何绍祖的死刑。

    明白人,应当清楚要怎么做的。

    这个案子不会再审出什么其他结果了,何绍祖只能认罪伏法,承认自己是将什邡两百良民污杀,为掩罪行,甚至买通大理寺卿石震杀人灭口,所有事情都是他主使,无关毛相国,太后更加没有在林昔公然举劾前授意窦辅安暗审,太后不可能早已得知党徒犯有滔天罪行,更加没有授意石震放火杀人。

    如此一来,太后虽然不能避免损毁党徒,甚至连毛相国也会因而罢相,但授意谢饶平公断明审而非包庇纵恶,便能平息士民物议沸腾,那些无知的士民只会痛斥奸臣贪官,却不会指斥太后暴戾无道,甚至会感念太后固然一时被奸侫蒙蔽,难得的是自认失察亡羊补牢,严惩罪臣为无辜讨回公道!

    何绍祖当然清楚怎么去做一个明白人!

    可是如果他认罪伏法,只能落得一个身败名裂千夫所指的下场,决无可能因为坦白就能从宽,留得性命再期咸鱼翻身。

    当死亡已经在所难免,他是不是明白人还重要么?

    “窦侍监,卑职自知事关重大,就算身受重刑,也势必不会认罪,更加不会连累毛相国与太后。”

    当被死亡这个最不能接受的结果威胁,何绍祖倒不觉得窦辅安有多么令人恐惧了,甚至就算是太后本人在此,他也不会放弃生机老老实实背着这口黑锅上刑场,他给窦辅安的也是两个选择,要么留他一条生路,否则他便会当真认罪,毛维与太后谁都别想脱身事外!

    “何郎中也是上有老下有小,还得为家人仔细考虑。”窦辅安反倒一呆,好半响才又阴森森地提醒。

    何绍祖却微笑起来,衬着月色下惨白的一张脸,与眼睛里因为绝望而涌现的疯狂,这笑容显得无比诡异。

    他的生母早就已经入土为安,他管眼下这个方氏不知从哪儿找来的老妇人是死是活?至于儿子嘛……

    “望窦侍监体谅,老母年迈犬子稚弱,若卑职认罪伏法,老母又怎能承受老年丧子之痛?稚子更加会沦为罪人之后,为世所不容,卑职正是为了老母幼子,方不敢自弃。”

    窦辅安万万没想到何绍祖竟然会这么回应,再度愕住,这世上固然多的是怕死的人,却鲜少有人如此豁得出去,为求生而不顾孝义骨肉,这个何绍祖,倒是个难得的狠毒人,不过可惜了……

    那双乌皮靴踩踏着硬沙地,站定在何绍祖膝跪之处,窦辅安冷笑:“何郎中之决意我已清楚,自会一字不漏禀报太后。”

    窦辅安头也不回负手而去。

    不知从何方涌来云层,蔽月遮光,风声暗卷,檐火晃荡,这一方精心布置的院落,一时间恍然幽冥,何绍祖方才重重打了个冷颤,他想要站起来,膝盖却酸软得没有一点力度。

    细细的步伐声靠近,一双手扶住了他的小臂,方氏满是忧虑的脸孔渐渐在眼前清晰。

    “妾身刚才都听见了……夫君,要不妾身去求求相国夫人,毛相一定不会置夫君不顾……”

    何绍祖方才缓过一口气来:“是该去,不,你去不管用,明日一早,我亲自去见毛相,我虽不值一提,太后还不至于连毛相也放弃,这个时候,必须说服毛相庇护。”

    方氏扶了几扶,终于是把何绍祖扶了起来,看着丈夫失魂落魄的样子,方氏不由小声啜泣起来,那嘤嘤的哭泣让何绍祖烦躁不已,颤抖着手提起执壶就闷头饮酒,却被呛了一口,又是连连咳嗽。

    “菜都凉了,妾身令人另备几味热食来。”方氏一边抹泪,急急赶往厨房。

    不多久,却端来一大盏热汤食:“夫君不要饮酒了,明早还有正事。”

    硬是劝着何绍祖将那盏汤食服用大半。

    又亲自捧来热水澡豆,侍候何绍祖净面沐足,方氏跽坐着,亲手为丈夫除去罗祙,将裤管轻挽,温热的水汽氤氲下,方氏的眉眼竟然前所未有的柔和。

    这一刻何绍祖不由有些动容,他当年丢官去职,贫困潦倒,为求起复才甘愿娶贱籍为妻,方氏虽然是部曲之女,但脾性却并不温柔,何绍祖一度也曾不耐方氏颐指气使,只是为了前程方才忍气吞声。

    他对方氏,并无任何情意。

    却没想到,眼看着大难临头,方氏竟然不离不弃,如此小意温柔。

    他正要扶起方氏,刚一弯腰,却忽然觉得小腹一阵剧痛,以至于难以坐稳,整个人翻跌倒地。

    天翻地覆时,他看见方氏冷冷的注视。

    “你!”何绍祖才说出一个字来,便觉剧痛已经麻木了胸腔,血腥漫齿,视线倏忽模糊。

    他还是听清了方氏的话。

    “妾身也是无可奈何,何绍祖,真没想到你竟然半点不顾妻小,铁心要让我母子二人与你一同受死,只有你死了,我与大郎才能求生,否则我们母子都会被你连累!何绍祖,我这么做,至少你还能保留一系血脉,将来大郎还能为你焚纸上香,续你何家香火不断,你瞑目吧。”

    无知妇人!你以为太后会留你们这两个活口!

    何绍祖想要怒骂,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。

    意识逐渐涣散,死亡真正近在眉睫。

    七窍流血的男人,直到这时还不相信他会死于剧毒,死于同床共枕结发妻子手中。

    他忽然想起多少年前,自己也曾经为枕边人准备这么一份“大礼”。

    是报应不爽么?

    眼前终于一片黑暗了,已经断气的男人,双目依然圆睁着。